神不爱世人了

《在新纪元之前》

1945.05.08/LONDON

前文:《他们带不走英格兰》


 

       “无意冒犯,但我不得不说,柯克兰先生,您真应该出去看一看。”冰冷的声音会回荡在逼仄而陈旧的房间中,说话的人是一位典型的英国绅士,大约是从事什么文员工作的,他的打扮便是如此,带着一副细丝合金的眼镜,脸上的胡须一丝不苟的刮得干净,头发用发油梳到脑后,连鬓角也修剪整齐,显得干净简单。穿着得体又合身的深棕色条纹四件套,一支黑色外壳的钢笔放在外衣兜,手中拿着待使用的文件,说话时面无表情的陈述着,完全无视了面前坐在落地窗边单人沙发上的人——拐杖就靠在沙发扶手边,而那破旧、洗的发白的军装以及右手臂和左腿膝盖上的石膏使得他整个人显得毫无生气,脸颊一侧疑似被流弹碎片刮花的道道伤口虽然早已没了结痂,但留下的可怖疤痕却依然清晰可见。

        这位柯克兰先生,的确是一名货真价实的战争伤员。而那着实也是一张苍白而年迈的脸,如此描述或许略显古怪,因为坐在那里的柯克兰先生从样貌来看仅仅是二十出头,他有一头淡金色的短发,眉毛和睫毛也是如此,虹膜是非常独特的浅灰色,有时是偏蓝,有时则会偏绿。忽略脸颊一侧的伤疤,实在是一位面容姣好的年轻人。他应该打扮的光鲜,站在夜晚俱乐部的莺莺燕燕身旁,而不是像现在这里颓丧的坐在沙发上,望着窗外,灰色的眼眸黯淡无光,透露出一种惨淡五十岁的绝望。

        但事实只能是如此,年轻的先生并没有从文员的话语中受到丝毫鼓舞,或许因为他是个尚未恢复的伤员,或许因为今日于他而言只是伦敦一个清冷、阴郁的普通午后。而文员先生在两人之间半晌的沉默中似乎也察觉到自己的刚才说出的建议意见石沉大海,于是便垂目思索了几秒,再次开口,试图鼓动伤员出去走一走,“毕竟,今天是胜利日。如此规模庞大的战争,我猜测,那怕对于您这样的存在来说,也是有些许纪念意义?”话说出口,倒真的起到一些作用。柯克兰先生终于停下那持续漫长的对着窗外风景发呆的行为,转而向站在一旁的文员先生。

        两人对视了几秒,而后是柯克兰先生先开了口,他原本淡漠的眉眼终于多出了几分情绪,却不是什么说得上算是好的情绪,柯克兰先生皱起眉头来,只为他的神情平添几分刻薄,“我实在不想用这样的语气,但我还是要告诉你,约翰。”柯克兰先生以一种喑哑倦怠的语调开头,语毕后垂目,进行了一次深呼吸,而后再次抬目,看着面前文员先生的双眼,四目相对,“首先,胜利日只对平庸之辈有纪念意义可言。于我而言今天只是一个天气糟透的下午。至于那些民众,不管是拿着联合王国旗子整站在大街上的妇女,还是复员回家的那些小伙子,如果他们知道这所谓的纪念日对于某些人来说只是一个可商议更改的扯皮日期,估计会大失所望。”不知何时,柯克兰先生甚至坐起身来一只手已经抓住了放在一旁的拐杖,仿佛随时会站起身来,而比起刚才的淡漠,此时此刻表现出明显厌恶情绪的柯克兰先生要显得更为鲜活,“其次,我知道自己看上去是一个二十三四岁的年轻人,但我真的不是。”说到次此处时,柯克兰先生不禁咬着牙根,将头侧到一边,似乎在于自己做什么争斗,窗外的天都是灰白色的,微弱的光洒在他的脸颊,灰色的眼眸几乎要变得透明,三秒钟之后,他还是选择看向文员先生,“这双眼睛,见证过人类历史上最黑暗和残酷的,很多次我甚至深陷其中,那都是远超出十九世纪中叶之后出生的人类想象的事情。你们以为那些描述最、最不堪人性黑暗的文献已经足够真实,但对于我来说只不过是修改过适合九岁以下儿童阅读的睡前故事,而那怕是没有修改过的版本,在我看来也远远算不上生动。”似乎是终于说完了自己要说的,柯克兰先生闭眼,深深吐出一口气,刚才的声调抬高使得他的喉咙感到些许不适,干咳两声后,他才抬眼,看着面前的先生,嗓音又嘶哑几分,“……我,说明白了吗。”他说出一个诚恳的陈述句。

        文员先生如他所愿的点点头,在得到对方的肯定之后柯克兰先生安定的再次转过头,准备继续对着窗外的萧条消磨时间,在喧嚣之中寻找最后一丝内心深处的宁静。房间里虽说是静悄悄的,但他还是透过远处鼎沸的人声,敏锐的捕捉到房间内纸张被轻微翻动,以及指肚触碰到镜框的声音,却没有听到他最期盼的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和被关上的房门。

        果不其然。

        “但,柯克兰先生。首相将马上发表演说,您不准备听一听吗?”文员说完后忍不住再次看一眼腕表以求确定。柯克兰先生抿着嘴,低下头连山根都皱起来,但还是平整了情绪的转过身去,看着他亲爱、亲爱的私人秘书布兰德先生扯出一丝非常勉强的微笑,解释道,“约翰,我们现在在唐宁街,我不是聋子,不需要出门也听得到温斯顿的演讲。就像是我根本不出这房门就知道西区已然堵得水泄不通,国会广场上估计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人多的就差在白金汉宫门口叠罗汉了——最重要的是,你知道我多么不喜欢往人多的地方凑。要知道虽然我已经活了几千年,但在这儿听到威斯敏斯特教堂的钟声或者喇叭在放些什么还不成问题。”话说到最后,原本就沙哑不堪的声音到最后连气息都变得勉强,却仍然硬生生的从喉咙间挤出话来,像是耗尽最后一丝动力还坏掉的发条音乐盒。文员张一张嘴,却并没有再说出些什么,或许是因为听出对方言语之中的迫切,所以几秒之后还是点点头,静默的转身离开了。

        至此,柯克兰先生终于得到一丝安静可言。他坐在这件陈列简单清冷的会客厅内,沉默的听着不远处传来的欢腾和喧嚣,从皮卡迪里圆环到特拉法加广场,鼎沸的人声从不列颠的最南边一直到最北边,最终所有的声音都在这四面墙壁之间,在柯克兰先生的耳边环绕。恼人的噪音使缺乏耐心的人烦躁,柯克兰在沙发上坐着,却无法保持内心的宁静,喧嚣声不可避免的震荡着他的耳膜,使他控制不住的心跳加速,仿佛脏器要越出胸口,因为发热而皮肤冒出细汗。因为这一系列奇特的身体反应而皱起眉头,思绪如麻。他先是闭上眼睛,再又用一只手抵住额头,深呼吸,统统没有任何缓解的迹象,甚至连原本平静的肩膀都开始微微的颤抖,于是他只得伸手拿起茶盏,不用想里面的茶水也早已凉透,却发现自己连手臂都开始颤抖,茶杯与茶碟击打着发出战栗之声,柯克兰先生不由自主的咬紧牙关,试图控制属于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却发现越是刻意控制便越是颤抖的厉害,令他感到不不安的失控感,连茶水也险些溢出。

        差强人意的终于将茶盏递到嘴边,刚小啜一口便听到大本钟突然的激荡起一声,柯克兰先生下意识的望向窗外,睁大了双眼审视着,直到紧接着两次阴郁的回响,才意识到现在已经下午三点了,而那远处巨大的嘈杂,也因钟声的响起而归于沉寂。还没等放下茶盏,不远处变传来他熟悉的声音——“对德作战就此终结,”是温斯顿,他亲爱、亲爱的首相。至此,柯克兰先生无声的笑了起来,但说不上是在表露什么正面的情绪,只是翘起嘴角,仍然紧皱着眉头,但的确也翘起嘴角,再回过神来,首相先生就已经说过了许多话,柯克兰先生表情凝固,侧身看向窗外,只听到低沉、含糊的语调,“集中精力和资源,去完成我国在国外的使命。”而后便停顿了,柯克兰先生脱力般的背靠沙发,闭目养神,但下一秒,却是音调上扬的高昂一句,“前进大不列颠!”他想要抬目,但还是极力的克制着,以至于眉头紧皱抿紧嘴唇,腰椎不自觉的坐直,双手都用力的抓着扶手,身体因为僵硬而颤抖着,“自由事业万岁!”他深深的低下头,“上帝保佑国王!”连肩膀都垂下去,双耳可以听到人群已然陷入疯狂,尖叫声和欢呼声振聩发聋,掌声和鸣笛声交杂在一起多种声音交相呼应。

        在那片柯克兰先生并未能亲眼看到的盛大和欢腾之中,他只身一人坐在清冷的房间中,仰起头,听着数百万人“胜利属于您!“的回应,眼泪从颤抖的睫毛下不住的溢出,从颧骨滑落到鬓角最终隐匿其中。而后他便开始无声的痛哭起来,不管是街道上有人欢呼雀跃亦或是翩翩起舞,哪怕是男人激动的亲吻身旁陌生的女人都与他无关。他痛哭的不能自己,就如同有人已然笑得不能自己是相同的情绪。他不敢睁开眼,只是抬手不断抹去流出的泪水,几下之后还是低下头,任由眼泪滴落到腿上,在褪色的军装裤上留下几滴或一片终归会消逝的浓重印记。那怕用手掌覆住双眼,眼泪还是从指缝间流出。好在这样的痛苦并没有持续超过一分钟,最终柯克兰先生还是抹掉了脸颊上最后一滴泪水,粗糙的手背划过脸颊略微增生的疤痕带来微不足道的痛感。方才难以掩饰的痛苦也都消失殆尽,被掩盖在了此时此刻冷峻的神情之中。

        灰蓝色的眼眸望向窗外,凝视片刻,柯克兰先生眨眨眼,最终还是选择拿起拐杖站起身来,踉跄着走出房间。他步伐缓慢,身形不稳,小腿颤抖着,脚掌每一步都踩着大地的战栗下了台阶,褪色的军装和清冷的房间似乎快要融为一体,站在一楼玄关后的大门前,柯克兰先生垂眼,手搭在门把上迟迟没有推开,深吸一口气,最终还是手臂用力。

        咔嗒——

        那是界限被打破的瞬间,最悲痛的悸哭和最最兴奋的尖叫,像是狂暴的飓风从狭小的门口涌入,穿堂风般的,刮过单薄的伤员,他只觉得冷冽刺骨。柯克兰先生特意避开了引人注目的正门,从隐蔽的侧门混入人群中。几乎算不上哪一步是走,伤员先生的两只拐杖基本上是摆设,他仿佛进入洋流中的水滴随波逐流,和其他人肩膀挨着肩膀推搡着,仿佛被无形的渔网网在一起的雀跃又挣扎着的鱼。眼看着人们把车辆团团围住动弹不得,跳到轿车的车顶,拆坏了战时的围墙,比起欢庆,倒更像是一场暴乱。实在不是一个行动不便的伤员该身处的地方,好在柯克兰先生最终还是找到合适的歇脚处。不顾尘土,靠着拔地而起的喷泉脚跟做了下去,弯曲伤腿的疼痛让他龇牙咧嘴。换做平常,这绝不是个好地方,可惜此时此刻不论是长椅还是街角亦或是垃圾回收箱都被占据,那怕是流浪汉也别无选择。有人跳进喷泉池里,溅起的水花洒在伤员的头上还有肩膀,像是下了一场雨,不过他也已经不再介意。

        视线变低,看着形形色色的腿从自己眼前走过跳过,柯克兰先生脸上毫无笑容,仿佛这一切的喜悦和沸腾都与他无关。他微微垂下头,静默的坐着,如同一个格格不入的怪人,直到头发被打湿散落在额头变成一缕一缕,也没有人得空去理会他。

        五月的伦敦,年轻的伤员面无表情的看着人群狂欢到午夜渐渐散去,满地都是庆祝的痕迹,旗子和彩色纸条洒落一地,空气中弥漫着烟火的味道无法消散。看着天色由亮转暗,夕阳西下,黑色的幕布上点点星光最终也消失不见,直到破晓的第一缕光都保持着完全的清醒,却不知游离在何处。回过神来,听到橡胶轮胎压过地面的声音,再抬眼,只看到男人推着一台轮椅站定在狼狈的伤员面前。

        而男人看着面前人席地而坐的人,衣衫变得不再平整,裤腿、衣角、袖口,还有其他许多地方,沾着被水打湿后扬上去的灰尘,最终粘腻在布料上难以去除。阳光洒在他脸上显现出难以言喻的苍白,连发丝上都沾着灰尘,头顶还落着一条被打湿的红色礼花,样子实在是可怜却又有些好笑,不过男人却找不到丝毫的笑意可言,声音一如既往的冰冷,不带感情,“您真应该出来看看,这一切,”一阵微风刮来,地上的各色彩条随着风滚动起来,路边还有人遗弃的鞋子,轿车不知被多少人踩过,车顶呈现出一个凹下去的痕迹,“但现在的确是该回去的时间了。”

        “我最,最尊贵的英格兰殿下。”

 


 最近实在是…累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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