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不爱世人了

《姻与亲》

1851/LONDON



  两个身影无言飘荡到长廊。


  那是…威斯敏斯特某个一如往常、昏黄又阴郁的傍晚。白金汉宫的北翼难得这般安宁,没有应邀而来商讨政务的大臣,看不到有所求而不得纠缠不休的贵族与议员,甚至连本该来去匆匆的文员与秘书都不见踪影,长廊内放眼望去,几乎空无一人。唯有两个红衣的侍卫,长久的驻守在门旁,目光直视前方,许久都不曾动过分毫。带着浮雕又镀着金的大门被严丝合缝的关上,但仍然有一些碾不灭的声音透过厚重的殿门与墙壁,从不知名的缺漏处钻出来,充斥着长廊,就好像是被海水盖住刻意模糊,净是一些难以辨析具体内容的声响。只听得到大约是四或五种,不同音色的器乐在依次作响,实在称不上是一首曲子。只是低沉的、清脆的、爽朗的和刺耳的,这种种声响混杂在一起,但并没有持续太久,终究也全都没有了。门的另一面便如此寂然了半晌,然后一些稀稀疏疏的声音才再次响起,传到侍卫耳中的是逐渐逼近的碎片般的脚步声,直到此时此刻,只听到一门之隔,木质的鞋跟踏在大理石的地板发出一声脆响,已然是尽在身后了。侍卫终于如梦初醒,立刻转过身来,伸手为殿内的阁下打开大门。


  只见两位年轻的先生一前一后从会客厅内走出来。他们看起来很相似,但又不太像——身高确实是大约差了两寸,不过两人都极瘦,但却一点不让人感觉孱弱,仿佛是刀削般的肩背,刀尖一路划到小腿,没有半分多余的皮肉,利落异常。灰白色的光洒在身上,给浅蓝色的眼眸蒙上一层阴霾与雾气。同样浅金的短发被其中一位先生妥善谨慎的用发油梳好,没有一丝多余的碎发散落。而另一位的头毛却是如此杂乱、乖张的上翘着,发梢反重力的向上,又随着步伐移动细微的颤抖着。而先一步跨入长廊,也正是这位:确实是衣衫不整,马甲穿的并不板正,连外套都不知被丢到哪里,但仍然看得出,那量身剪裁的套装必然价值不菲:米色的衬衫并没有安生压在裤腰下,但手腕处却配着一对铂金镶嵌欧珀的袖扣,暗纹绸缎的深蓝色马甲上用的是琥珀的衣扣。修长清瘦的左手五指上带着大大小小繁琐的玩意儿,拇指上一只半寸宽的软玉扳指,白玉上飘着一抹被散开稀释过的红,不再鲜艳,但还是刺眼到不行。无名指上一个平平无奇的银戒圈,看起来无比老旧,带着磨损与划痕,许久都不曾被抛光保养,但戒指的内侧却温润发亮,想必不知在手指上被转过多少圈。小指上是一枚制金制的徽戒,上面刻着代表高贵姓氏的纹样,并非谁人都可以拥有——但那指肚却沾染上许多红色,一路淋漓到掌心又砸在昂贵的红色地毯,粘稠又鲜艳——年轻的先生徒手抓着一块果塔走出来,樱桃深红的酱汁从被切开的边缘淌出来。在脚下迈出跨入长廊的步伐之时,原本紧抿成一道缝隙,几乎隐匿于苍白脸颊的薄唇也陡然张开,露出唇角尖锐的虎牙,五指动一动,就这么硬生生的将那块巴掌大的点心一下子都塞进嘴里,指肚无意间剐蹭到脸颊,所到之处都留下斑点印迹,红色沾满嘴唇,果酱顺着手指往下滴,没有多余皮肉的脸颊被甜点塞满撑起,但却几乎没有咀嚼什么,就听到状似野兽的吞咽声回荡在身周耳畔,然后嘴里就空无一物了。也是在咽下去之后才注意到手上的狼藉,还有嘴角的粘腻。也因此,为了防止衣料上留下什么洗不掉的印记,年轻的先生立刻略俯下身,蹙起眉头,本想直接用手背抹一抹了事,但说到底不是万全之计——想到此处,他当即就停下脚步,转过去身。


  确实是在起身后有意保持一个较为妥帖的距离,但却还是因为身前人突然的转身而立刻停下脚步。只见面前的人看向自己,侧着头颅,转一转灰色的眼眸,抬起手臂,将沾满狼藉的掌心摊开在面前,又挑起那杂乱的眉梢。四目相对,灰色的眼眸看向蓝色的那双,直消毫秒,后来的那位先生便已然明了。他随即垂眸,只见同样苍白修长的五指探进那衬衫贴金手腕的衣袖缝隙,再撤出手时,一块四角对折、叠的方正的丝绸手帕就夹在指间——倒也并不是为了搭配这礼服的面料,而特地选择。只是一件会随身携带的稀疏平常之物,但这普天之下也唯有一人可以使用——绸缎洁白的快要和掌心的皮肤融为一体,用以绞边的线是靛蓝色,手帕朝上这面的一角以纯黑点缀着纯金与鲜红的丝线绣着古老王国的纹章,在那吐着红信的鹰爪下方,黑色的丝线还绣出一个繁琐华美的哥特体的大写字母。然而不管是何等独一无二、价值不菲的物件,也都被这沾满果酱的手指给触碰了——倒也不是惊异于居然从衣袖里抽出一条帕子这种奇怪的细节,但如果做出这般事情的是眼前这位,似乎也并没有显得如此奇怪——只见年轻的先生直接将那手帕拿过去,展开后先是拿到手中胡乱抹几下嘴角,白色的丝绸上立刻沾染上斑斑点点的污迹,腻在料子中,但这还不算完,然后又依次将手指上的红色都七七八八的擦掉,这才算满意。最后,他竟然把这沾满果酱的手帕团成团,又毫不见怪的还给其主人,就好像这手帕并没有在毫秒间就被作践的面目全非一般,而对方竟然也习惯性的就这般伸手接过了。


  然而恰如这绸缎的手帕,纵然触感光洁如无物,却也可以被叠的方正不苟,其所有者更是如此。不像是…身处堂皇宫殿,却全然不顾体面与礼节的那位,虽然并没有在指间或身周点缀什么稀有不菲的珠翠,但任谁看去都会确凿知晓,这位先生必然出身于什么无可指摘的王室、或者贵族世家——不仅仅是浅金的短发被一丝不苟的打理好,身上的衣服剪裁考究,用料得体又不张扬。虽然外套同样并没有穿在身上,但那立领上用缎带徒手打出的结,实在是完美到无可指摘,棉白的衬衫腰线收紧,但衣袖却宽松些,手臂上扎着袖环,袖扣是最简单的银质菱形扣款式。没有穿马甲,而是选择半交叉的背带,肩带在腰背正中拧成一根,末尾用黄铜的扣固定在高腰鱼尾剪裁的长裤上,腰侧两边的绊扣也调节得当。笔直的裤线一路往下,脚上踩着一双牛津鞋,抬脚时还能窥到鞋匠精心雕琢出的提琴鞋底。十指之中唯有左手小指上戴着一枚纯金的徽戒,除此之外便空无一物了。


  看着开在掌心鲜艳的颜色,这年轻的先生没有做声,甚至没有因丝毫不悦而皱起眉头或扯下嘴角,只是表情平平、毫无波澜,不厌其烦的将散乱的手帕折好,好好收在手中。再抬起眼眸时,眼前的同僚却已然伸起懒腰,步伐雀跃着往长廊东侧走去好一段距离了。见状,他也立刻阔步跟上。


  此事因过于重要又私密,因此从始至终都不曾被宣之于众:今天是亲王陛下正在此处招待贵客。出席的不仅仅是普鲁士王国年轻的王储、未来的国王,还有亲王殿下最心爱的长女维多利亚公主。就连作陪的殿下都拥有无人不知的形式与头衔,联合王国最高贵的柯克兰公爵。当然,普鲁士王国的普鲁士公爵也必然在席。


  自午后坐到这里,坐在屋里听那些人叽叽喳喳说了好些话,实在是无聊至极。整个下午,大抵也只有四点一刻,侍从们端上来的那些点心还有些许趣味可言。好不容易找到个由头,这才让柯克兰公爵有个机会溜出来,逃出那房间,得以片刻喘息。原本倒不觉得有什么,但在此时此刻的柯克兰公爵看来,就连白金汉宫这长久见不到朝阳、看不见天幕,鲜红又沉闷的长廊都变得如此鲜明有趣。诚然,按照往常,公爵想要推脱的事情是没有不成的,就算先是应允出席又临了决定爽约,亦或是迟到、中途擅自离去,也没人敢对此指摘些什么——就算有人对此感到不满,公爵也全然不会放在心上。但这次并不一样,那怕是看在自己胞弟三分薄面的份上,公爵横竖是要坐到这下午茶的最后一刻。是的…虽然从未有任何人胆敢张口询问,当事人也并未正面承认过,所以这只能说是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擅自揣测:据说柯克兰公爵与普鲁士公爵有着秘而不宣的血缘关系。但这怎么能说是恶意揣测,看看他们的面孔是何其相似。如果不是因大相径庭的气质与稍有悬殊的身高,这两张面孔简直让人难以找出不同。往返穿越办公区域的仆从和文员在看到迎面走来的两位高贵殿下驻足颔首时,都不禁如此想到——然而唯有普鲁士公爵会翘起嘴角给予示意回礼,至于柯克兰公爵,则是连半分斜眸冷眼都不屑于浪费。


  手臂伸直往上去,尽力的舒展腰椎,头颅左右转动几下,脖颈关节接连发出清脆的声响。也是用余光才撇到,原本该与自己并肩而行的人,此时此刻却不在身侧。柯克兰公爵停下动手上的动作,悄无声息的转过头,看到身后的人正拉下几步的跟着自己,眉头一如往常的蹙着,在眉心原本平整的皮肤上挤出几道沟壑,但目光却低垂,嘴角紧抿,连手臂也是僵硬的背在身后,浅金色的睫毛遮住蓝色的眼眸,似乎正分神着在思索什么——真是一副何等愁苦的面孔!如此想着,柯克兰公爵放慢脚步,退到与普鲁士公爵并肩的审身旁,在对方正注意到身边人步伐的移动而顺势投来目光的同时,便踮起脚尖跳起来,手臂一把揽住普鲁士公爵的脖颈,另一只手从身前绕过去抓住肩膀一侧,整个人的重量有那么一瞬间,全都挂在了普鲁士公爵的身上,害得对方意料之外的一个没站稳,往前趔趄两步,鼻腔中发出一声闷响,本想说些什么,但下一秒耳边就响起一个沙哑但尖锐的音调:“发什么呆呢!”柯克兰公爵咧开嘴角,高声呵道,在咫尺之间,他看到那双从始至终都半阖着、毫无波澜的蓝色眼眸陡终于睁大了些,知道自己在死水中投去的石子已然激起涟漪,公爵也因此心满意足的松了手,他没有停下脚步等待,而是背着双手,继续雀跃着往前走去。因为公爵知道,身后的人必然会跟着自己的步伐。而普鲁士公爵也确实如此。虽然他的衣衫被柯克兰公爵刚才意料之外的动作弄皱许多,但普鲁士公爵还是选择先跟了上去,他垂下眼眸,抬手凭感觉抚平衣领的褶皱,与此同时也开了口:“表兄,”声响喑哑而沉闷。


  “嗯?”柯克兰公爵没转过头,也没有停下脚步,只是简单的应了一声,就没在张口,倒是一把推开面前玻璃的大门,在那一瞬间,原本只是从边缘缝隙拼命钻进长廊的冷风,下一秒便夹杂着潮湿的空气,又混带着煤块燃烧后的气息,不由分说的迎面扑来。五月的伦敦,天气还带着驱不散的寒意,两位殿下又都忘拿自己薄呢的外套,微风吹起发梢与衣角,棉料勾勒出衬衫下削瘦的身形,更显单薄。但柯克兰公爵却不以为然,相较于方才屋内浑浊的空气,现在的简直是新鲜。他深深地吸一口气,又呼出来。跨步走到阳台围栏的边缘,俯瞰伦敦傍晚城市的景象,看着在夕阳不曾光顾的东侧,灰白色的天空也被镀上一层黄橙色,目光从眼前大片的草坪与远处的市区与街道,一路飞到看不见尽头的远郊。柯克兰公爵眨眨眼眸,见身旁半晌都无人回应,也没有再作声。普鲁士公爵好好关上门,这才走出来,他站在柯克兰公爵身侧默然不语,转一转眼眸,狭长的眼眸瞄向身边的人,只见柯克兰公爵嘴角带着些不易觉察的上翘,眉眼也已然舒展,一扫方才在席间的烦躁与郁郁,心情显然是大好,这才继续说道:“表兄…其实一直以来,”普鲁士公爵上前一步,也一如柯克兰公爵那般,将一只手踏在围栏扶手上,他感受到白色的大理石带着冰冷潮湿的温度,在经年累月日晒雨淋的侵蚀中,被赋予一种粗糙的触感。普鲁士公爵低垂着眼眸,用指肚摩挲着,张开嘴想继续说什么,但还是沉默了几秒,像是有什么东西哽住在喉头,因这莫名的不适而紧蹙眉头,是花费了些力气,才发出声响,一句简短的话从毫无血色的薄唇里溜出来:“我真的、真的很想为您清理地毯。”这话刚说出口时,柯克兰公爵还在一心审视眼前的景象,看着平地而起的巨大烟囱将天空分割成几块,浓密的黑色烟雾一点点蔓延扩,散盖住如血残阳的景象,他没有认真听身边的人在说什么,只是捕捉到一些关键词,理解了一些浅显的字面意思,然后就不假思索的随口反问道:“地毯?哪张地毯?”语毕三秒,两人都沉默了半晌,才觉察出有哪里不对。


  柯克兰公爵转头,神情一扫方才的随意敷衍,原本舒展的眉头再次紧蹙,一双灰色的眼眸眯起来,不住的打量起眼前的人。四目相对,灰色的眼眸看向蓝色那双,但半晌审视,最终也只看到一副十分恳切真诚的面孔——常年习惯性的蹙眉几乎快要在普鲁士公爵的眉心留下一些抹不去的纹路与痕迹,但此时此刻也已然尽力的舒展了。从来都紧抿的薄唇,嘴角天生是有一些向下的,原本只让人觉得严苛与漠然,但现如今也努力尝试往上翘起一些弧度。柯克兰公爵知道,面前的人决计不会为任何想要达成的目的而无端讨好他人,普鲁士公爵的一字一词都因此更加具有可信度——柯克兰公爵不禁再次斟酌起普鲁士公爵方才说出状似莫名其妙的只字片语,脑海中不免闪过一些之前不曾十分留意过的装潢与陈列,片刻后,柯克兰公爵带着些迟疑的开口,“也不至于…有那么脏把?”诚然,试问白金汉宫里哪一个仆从不知道,柯克兰公爵有着不喜别人进入或者打扫寝殿的奇怪习惯,也时不时会将自己的寝殿糟践到一片狼藉,那些地毯上到底溅上过什么污垢,恐怕连柯克兰公爵自己都不尽清楚。普鲁士公爵先前确实受邀前往过几次柯克兰公爵的套间,如果觉得略有不妥,也实在是情理之中。而看着柯克兰公爵穆棱两可的神情,普鲁士公爵又补充道:“您知道的,我总能帮到您。”很少有的,普鲁士公爵虽然一字一词,缓缓道来,但不知为何,柯克兰公爵还是从这状似平常的言语中,听出几分急切来,然后他知道,普鲁士公爵此时此刻所说的,必然是无法更加真挚、诚恳了,于是也终于在这一刻,才拿出些端正的态度,“好吧,好吧。”他一边说道,一边了然的点点头,然后终于收回里两人长久对视的目光,看着街景都因残阳的消失而渐渐昏暗起来,也因此更加显得马车头的点点星光。仅剩下的那点光洒在他们身上,两位高贵的公爵面对并肩而立,看着整个城市都被那昏黄笼罩,背后一门之隔的长廊内,仆从们开始悄然无声的依次点燃走廊的灯光。也唯有在这工作的间隙,他们才敢有意无意的窥到几眼,只见稍矮一些的那位大人抬起手,拍一拍身旁人的后背,剩下的话,也唯有身在阳台的当事人才听得到:“待会儿我就差人送到你那边去。”



作者说:当天 英英喊仆人把自己房间里能拆的不能拆的 能洗的不能洗的 地毯挂毯小脚毯都扔到普普那里 当晚 普普通宵达旦向白金汉宫负责洒扫的仆从传授自己独特的地毯清理技巧 受到大家一致好评

按你胃 是一些无效对话(。)

很久没写了 试图复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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